伏黑甚爾落荒而逃。

他跳下窗戶，踩在硬硬的草皮上，聞著消毒水和植物交融的氣味，望著遼闊又明媚的藍天。明明最近都是晴空，他卻略茫然地覺得，自己許久沒有見過日光了。

他被長谷川裏奈拽到了輝芒之下。

伏黑甚爾貼著墻壁。

他的位置，恰巧被陽臺遮住。假如少女站在窗沿旁，往下看，是發現不了他的。他的嘴角的疤痕，仍殘留著長谷川裏奈的體溫，她的指腹，像是跨過了時空，觸碰到了幼時被推進咒靈群的他。

伏黑甚爾垂著頭，心緒翻湧。

他對長谷川裏奈的情緒很覆雜。

起初，是漠視，加一些帶著同病相憐的意味的好奇。少女第一次生病，撬開了他的麻木，正式步入了他的視野。領骨灰，一起埋葬逝去的親人……不論病得如何嚴重，都會堅持維系生活，而不是悄無聲息地失去活力，自暴自棄。

伏黑甚爾既訝異，又燃起了抗拒。

為什麽能活成這樣？

都是被定義為“殘缺品”的存在，都經歷了悲慘的事，都在被不斷地剝奪——長谷川裏奈，為什麽會跟小太陽似地，盡情閃耀，熱愛著給予了她疼痛的世界。

伏黑甚爾盼著她熄滅，又不希望她熄滅。

直到那小太陽的溫度落到了他的心臟上。

【伏黑先生……】

【伏黑先生。】

【伏黑先生——】

【稍微開心一些吧？】

……

伏黑甚爾伸出手，摸了摸唇邊的疤痕。他閉了閉眼，瘋狂波動的好感度最終停在了【55】上——這阻止不了他的步伐。

他動容了，卻越發堅定了離開的念頭。

他想，讓那小鬼獨自閃耀好了。

反正……她擅長從悲傷中汲取快樂。

不會因某個人的消逝而沈淪。

……

長谷川裏奈拍了張盆栽的照片，發到了社交賬號上。她註意到，每次發布了新的內容，都會有一堆npc來留評，留的文字還不重樣的，花式彩虹屁，就很神奇。

於是她慢慢分享起了游戲日常。

npc一號：【哇真好看！】

npc二號：【養得真精神。】

npc三號：【這個品種比較難養吧？】

……

長谷川裏奈刷得不亦樂乎。

丘比嘆為觀止。“嚇跑”了伏黑甚爾，沒收到回應的少女一點都不生氣，幹脆地將屑保鏢拋之腦後，倒也符合“我會包容”的說辭。她上傳的日常，是會被列表裏的夏油傑看到的……但她只想調戲路人npc，讀虛假的彩虹屁。

誤打誤撞、毫無自覺地多線操作著啊。

丘比歪了歪頭：【名單梳理完了嗎？】

長谷川裏奈：……

裏奈僵硬了幾秒，放下了手機。

……可惡。

這種被監工的感覺是怎麽回事？！

她捏著書頁，讓AI幫忙掛機讀書，準備縮到後臺去整理名單。病房門被恢覆冷靜的伏黑甚爾推開。

長谷川裏奈側頭。

她剛洗完澡，銀白色的長發濕答答的，湛藍色的眼眸染了潤意，顯得格外清亮。病服被發間的水珠浸透，勾勒著她瘦削的背脊。夕陽之下，她如同一只病兮兮的奶狗。

伏黑甚爾做了個深呼吸。

——不要動手不要動手。

——會揍出事的。

他皮笑肉不笑地問：“不吹頭發嗎？”

聞言，長谷川裏奈立馬譴責性地盯著丘比，開始甩鍋：【丘比你怎麽不提醒我！挨罵了嗚嗚……吹頭發好麻煩的。】

少女抓了抓濕趴趴的發絲。

她是喜歡長發的，熱衷於買花裏胡哨的發帶，或者花費不少時間編個辮子……可生病後，冷汗總是弄臟頭發。臟了就得洗，洗了又難幹，頂著濕發，“免疫力低下”一定要鬧事。

“我現在吹。”

長谷川裏奈下了床，踟躕著說。

“明天去剪短吧。”

見證過她搗鼓長發的伏黑甚爾怔了怔。吹風機的“呼呼”聲幹擾著他的思緒。長谷川裏奈耷拉著睫毛，纖細的指節穿梭於柔順的銀發中，流露出珍惜與耐心。

繼眼睛、耳朵、父母之後……

是她喜愛的長發嗎。

這麽孱弱的身體，又能撐到什麽時候呢？

……

屑保鏢再度摸起了魚，整天神出鬼沒。

長谷川裏奈釋然了。她把頭發剪到及肩，新買了一堆花裏胡哨的發夾，算是彌補廢棄的發帶。爆肝工作期間，她一時興起，翻閱了伏黑甚爾的數據。

戰鬥力高得驚人。

長谷川裏奈：……？

這跟其餘的npc都不在一個級別了！

她瞳孔地震，調出了夏油傑、五條悟、乙骨憂太、九十九由基的數據——屑保鏢的戰鬥力竟然比四位特級咒術師還高！當然，論潛力值的話，是五條悟更高。

但已經非常離譜了。

五條悟是制作組欽定的掛逼啊！

偉大的npc母親是怎麽雇傭到伏黑甚爾的……等等，既然伏黑甚爾的數據那麽酷炫，為什麽她幾乎沒聽說過？

長谷川裏奈陷入了沈思。

要猜到了嗎……丘比評判：目前才意識到，已經夠遲鈍了。不過，依然來得及。如果猜出“伏黑甚爾”是死得太早，以至於在未來沒有姓名，那說不定可以阻止他去截殺“星漿體”。

長谷川裏奈一臉的凝重。

【……我明白了。】

丘比頷首：【那你計劃怎麽——】

【這是傳說中的實戰廢柴吧！】

丘比的內心緩緩地冒出N個問號。它癡呆地聽著長谷川裏奈繼續BB：【卡牌游戲裏經常有的那種廢物SSR。除了浪費保底名額之外沒有任何作用，純粹是制作組的陰謀！】

丘比：……？

寧這就懂了？

長谷川裏奈仔細地瀏覽了一番。

【0咒力，肉體強大，被稱為“術師殺手”，有眾多咒具。戰鬥力的計算，包含了一部分的咒具。

自幼受歧視，導致厭世，不易馴服。】

……就這？

長谷川裏奈翻了翻夏油傑的介紹：技能是“咒靈操術”，不止有一大波的，仿佛滑不完名單的小弟，還有小弟組合技“漩渦”。再翻翻另外的三位特級咒術師。

……伏黑先生你好拉。

少女的視線放到了“咒具”兩個字上。

【這才是伏黑先生成為SSR的關鍵吧？】長谷川裏奈恍然大悟，【伏黑先生的手上肯定有特別bug的咒具……但他好愛自由的樣子，估計招募不了。】

【靠錢招來，也會因為錢走的吧？】

——不不不，您謙虛了。

丘比簡直無力吐槽。要不是公司明令規定，禁止故意誘導玩家，禁止大面積劇透，只能在玩家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，它絕對會將自己的音量放到最大，吼一句——【你留人啊！】

它就這麽看著長谷川裏奈丟掉超級SSR卡。

……

出院前，夏油傑和五條悟來了。

兩人是從夏油傑的母親那得知的消息。他們提著慰問品，走到了病房門口，尚未推門，便聽見了房內的交談聲。

“短發也很漂亮噢。”替長谷川裏奈拔針的護士安慰道，“頻繁生病的情況下，確實短發會比較好。炎癥總算是消了……你的免疫力太差，得照顧好自己。你看看，手都瘦成這樣了。”

“別惋惜你的發帶啦，保持愉快更健康。”

忽然被npc揪著嘮嗑的裏奈：……？

姐姐，你之前走的不是高冷風嗎？

她摸不著頭腦地“噢”了一聲。

等護士功成身退，兩位DK踏進病房，長谷川裏奈才知道npc護士的怪異舉動的緣由：《百漫繪》的制作組在游戲內塞了些私貨。當玩家或角色沒長嘴時，npc會概率降智，為玩家消除誤會。

長谷川裏奈：……淦。

別強行牽紅線！她才不要示弱！

她整個人都尬住了。

夏油傑，在第一周目宰了她。五條悟，在第一周目與這個周目，分別宰過她一次……兩個人湊一塊，提著慰問品，她只想馬上昏厥，當他們是來上墳的。

制作組真的絕了。

長谷川裏奈戴上了痛苦面具。

兩位DK則統一了思想。

他們都觀賞過長谷川裏奈發的日常（五條悟開了個小號混入了少女的列表）。裏奈愛看彩虹屁，所以發的都是些溫馨治愈、積極向上的東西，圖文間彌漫著濃濃的幸福感。

他們完全料不到。

那些圖文的背後，是病痛。

是暫時沒法再用的發帶。

夏油傑打量了一會兒長谷川裏奈。

……瘦了。

幾次燒到命懸一線，夜晚仍不消停，吃不下多少食物……負面狀態不停疊加，讓長谷川裏奈瘦了一圈。手背上添了N個針孔。

少年一時語塞。

五條悟扶了扶墨鏡：“發夾不錯。”

他的本意，是委婉地寬慰長谷川裏奈，順帶打破沈寂，調節氛圍。結果，被他搶了臺詞的夏油傑安靜幾秒，飛快地踹了他一腳，攬著他的肩膀，悄聲道：“別亂誇。”

五條悟：……？？？

“我又沒——”

他驀地噤聲，面露驚異。

“你還說你們是兄妹！”

於是夏油傑借著姿勢的掩蓋，踹了他第二腳，然後松開他，走到了長谷川裏奈的病床邊，杜絕了被他打擊報覆的可能性。

五條悟：？？？

有本事踹人，沒本事不跑嗎！？

夏油傑的想法十分簡單。他捋不清長谷川裏奈的意思，亦捋不清自己的感情。可他不反感少女的定時定量的“早安”……這種試探性接觸的階段，得防火防盜防摯友。

畢竟五條悟惡劣歸惡劣，臉是真好。

他的目光劃過床頭櫃上的盆栽。

……是照片內的？

“——我養的噢。”長谷川裏奈彎著藍汪汪的眸子，黯淡的左眼都沾染了燦爛的笑意。她抓住時機，沖兩個“敵人”炫耀：“是需要精心照料的品種，可我養活了。”

“還有還有！”

少女放下盆栽，攤開作業本，理直氣壯地說：“我有好好寫完作業，交給老師批改的。老師認為我自學能力很強。”

——感受到學霸的光芒了嗎！

“……”

夏油傑忍俊不禁。

……是、是嘲諷嗎？

長谷川裏奈被他笑懵了，一本正經地考慮起反擊的方式，卻被他用極其溫柔的力道摸了摸及肩的銀發。

少女不解地擡起頭。

她的敵人一號五條悟收斂了輕浮的模樣，敵人二號夏油傑回了她一個誠摯的笑容，嗓音內全是哄小孩般的鼓勵，含著些許的疼惜：“了解了。裏奈是個很厲害的人。”

“比很多人都要厲害。”

……

回高專的路上，五條悟望著車窗外的不斷倒退著的景物，倚著門框，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友人的肩膀：“傑，我同意這門親事。”

夏油傑：“……別鬧了。”

夏油傑翻了個白眼。夜幕裏的燈光隨著列車的前進而明滅不定，描摹著他的溫雅俊朗的側臉。他神游半晌，忽地開口道：“咒術師應該保護‘弱者’……這樣的信念，是值得遵守的。”

“不管以後發生什麽。”

“裏奈都會是這份信念的基石之一。”

……

兩周結束，伏黑甚爾向長谷川裏奈告別。

少女瞅了瞅他的挺拔的身姿，回憶著“肉體強大”四個字，秉著“好歹也是個SSR，萬一呢”的期待，走了個流程：“伏黑先生，無處可去的話，就回來。”

——“我們是朋友了吧？”

伏黑甚爾：……？

伏黑甚爾並不想糾纏“朋友與否”，他的黑眸內一片灰暗，宛若終年不化的冰。男人提了一個哲學問題：“尊重自己，尊重別人，尊重世界……這樣活著，是什麽滋味？”

根本沒懂的長谷川裏奈：……

裏奈靈光一閃，轉移了話題。

“伏黑先生，張嘴。”

她掏出一顆糖，踮起腳，餵進伏黑甚爾的嘴裏，再故作深沈地反問：“伏黑先生覺得，味道怎麽樣？”

“……還行？”

——這話能接！

長谷川裏奈興奮起來了，笑盈盈地說：“我覺得超好吃——這些私人的東西，必須得親自試試才行。問我是沒用的，伏黑先生應該直接行動。”

“別害怕，我可以當伏黑先生的退路。”

“……”

伏黑甚爾默然片刻，若無其事地揮手。

“再見，小鬼。”

——三個副本支柱都走了。

一個敏銳的、聰慧的玩家，會嗅出風雨欲來的緊迫感，花式籌備即將到來的大事件。而一個遇事全靠緣分的迷茫流玩家，會樂呵呵地感慨“終於能專心篩選人才了”，再去學校掛機。

丘比試圖繞開規則，警示她。

白毛紅紋的孵化者雙手抱著一柱被點燃的香，對準長谷川裏奈，兩腳站立，頗為人性化地鞠了一躬。

長谷川裏奈：【……丘比你出bug了？】

【不。】丘比回答，【我在上香。】

——長谷川裏奈遲疑了。

在丘比充滿希冀的眼神下，她思索了一會兒，調整了丘比的方位，對準了高專，再誇獎道：【同仇敵愾！不愧是我的摯友丘比！就是你的方向感不太好。現在行了。】

丘比：……毀滅吧，累了。

它決定放長谷川裏奈自由飛翔。

如它所料，少女聯系不上夏油傑了——執行“保護星漿體”任務的夏油傑與五條悟，正經受著詛咒師們的車輪戰。術師殺手伏黑甚爾虎視眈眈，等著兩個DK掉進圈套。

長谷川裏奈急了。

夏油傑呢？！

說好的每天回消息呢？！

她不假思索地跑到高專附近蹲點。然而，作為普通人的替身人偶，連高專的門都碰不到，被結界擋在了外面。BE了五次的長谷川裏奈深知劇情發展之快，每分每秒都無比昂貴。

她果斷地選擇了求助。

【丘比，我要許願。】

她說：【許願內容你幫我構思。】

【……真奇妙。】

走錯那麽多步，卻精準地握住了一線生機。丘比跳下她的肩膀，蹲在她的前方：【我確認一下，您是在向我求助？沒有受我誘導，沒有被我擾亂游戲進程——是真切地，需要我的幫助？】

【是是是。】少女都快急哭了，【快救命啊哆啦丘夢！】

【……那麽，簽下契約吧。】

【造一個盛大的夢境。這個夢，會籠罩全世界。夢中的一切，都會按照現實的軌跡發展。唯有您，是清醒的。】

【由於耗費的魔力龐大，願望達成之後，您的靈魂寶石會在幾秒內汙濁，您會化作魔女——可是沒關系。夢境破裂前，現實是停滯的，您的幾秒種，會被無限延長。】

【您可以安全地，活在夢境裏。】

【……除非您自願摧毀靈魂寶石。】

【為了減輕系統負擔，且保障您的利益，假設，您自願摧毀靈魂寶石，以死亡讓夢境終止，讓現實重新轉動，只有三位副本支柱會保留夢境中的記憶。請記住規則，合理安排您的游戲日程。】

長谷川裏奈：……

好、好長的說明。

一句話都沒背下來呢……

少女暈暈乎乎地想。

幸好拜托了丘比，否則她完蛋了嗚嗚。

替身人偶和她的本體基本一致，包括寶石的顏色：剔透的靈魂寶石自她的胸膛處誕生，綻放出輝煌的色彩——汙濁蔓延，詛咒纏繞上她的身軀的剎那，時空停滯，虛幻的世界就此滋長、擴張。

丘比仰頭，註視著她。

此刻，“保護星漿體”的任務沒有失敗；伏黑甚爾沒有死亡；灰原雄仍活著；夏油傑沒有弒父弒母，踏上不歸路……

一切的悲劇都可以扭轉。

【雖然一度瀕臨深淵……】

【但是，恭喜您。】

【這一次，命運站在了您的身旁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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